《琴曲钩沉》【鷇梦】之十六

之十六

万籁俱寂,朔风渐止,橘红的天空飘下粉雪,细如盐撒。

鷇音裹着黑白的鹤麾站在雪地里,望着簌簌雪落的密院一隅。

元史天宰苍老的声音传来时,鷇音并没有太多实感,只是淡淡地回道,“国相计划失败了。”

“意料之中,贤皇岂是易与之辈,”天宰顿了顿,又开口道,“另外你也知晓,当初和国相协定,给他的期限就是到今日为止,若仍毫无进展,便要按照我们的方法来做。”

“主动权易主了么。”

“然也,或者说,真正的计划开始了,做你该做的事。”

“我不认为我的存在还有意义,贤皇临近国相谋逆关头下令东宫不得插手,应是对我已有防范。”

天宰闻言冷笑了一声,“无妨,你也不用做什么,只需继续呆在太子身边即可,其他的事情我们来做,到时白赚个天下,何乐而不为。”

“呵,那鷇音合该好好谢谢你们才是。”

暗影开始在风雪中变淡,声音也隐隐听不真切,“心存感激吧,元史不会亏待忠诚的伙伴。”

鷇音闭眸仰首,冷雪点点打在脸上,让他清醒了些许。

计划开始了。

这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恢复从前,骑虎难下,就如同现在的国相一般。

鷇音蹙着本就深刻的眉心,隐约在那片片的粉雪中见到一张笑颜,那笑颜暖意融融,也不知近来许久未见,这笑颜的主人是否又肥了些许?

哑然失笑,带着些微苦涩,鷇音转身回屋就寝,却是一夜未眠。

 

“——腊月三十,除夕之夜,太子完婚。其时,皇城兵不血刃,解逼宫之乱。”

伏在书案上的粉衣之人潇洒提笔,极为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。

那是一本藏蓝绢面的厚册,封册上,金泥题字,写的是今年年号。翻开的这页已接近册尾,此时墨迹未干,落笔之人正细细吹着,等墨迹干透才合起,然后扔给了一旁的蓝衣人。

“饮岁啊,拿去收好,今年应是再无其他堪记之事了。”

被换做饮岁的人捧着厚册走了,房间里只剩下两人。

“这下我可以说话了?”贤皇将茶杯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,望着那边的时间城主,“你什么时候对宫廷野史也有兴趣了?”

“非也非也,自古以来成王败寇,史册又多为胜者所书,多有不周,只怕我这‘野史’,较之你书库中的正史都来得正啊,比如,我就不信你会把今夜之事事无巨细地写到你的正史里去。”城主狡黠地看着贤皇,似乎正等着后者犯难。

却不想贤皇面不改色,极是稀松平常地回他,“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,何须费墨。”

“哦,原来江山险些一朝易主,对你贤皇来说,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,”城主拣了块绿豆糕扔到嘴里,“我要去把饮岁叫回来,添上一笔。”

贤皇依旧颇为平静,不动声色地看向城主,眸色极为深邃,看不出在打什么主意。

“啧啧,你不怕我叫饮岁回来?”

“何用?你现在不写,回去照样可以写,你就是写一本,我也拦不住你,无用功的事情我为何要做。”

“哦,你知道无用功的事情不用做,那你为何还这么执着地干了这么多傻事儿,嗯?”

闻言,贤皇一时没说话,只是垂下眼帘,兀自给茶杯添了茶水。

“说起来,我还没玩够呢,哼哼,还时劫呢,时劫在身的话来找我时间城啊,专治各种时劫。”城主有些愤愤地走到贤皇一旁,坐了下来。

“哈,我看你倒是玩得挺愉快,你折腾的那些个小麻烦,险些让鷇音子误了婚期。”

“哼,鷇音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,平白送给了国相当‘男婿’,多少有点不甘心,怎么说也是那个人的徒——”城主突然闭了口,偷眼往贤皇那边瞄。

但见贤皇饮了口热茶,淡淡地一如这杯没滋没味的茶水般道,“那个人,还好么,我记得他最后去了你的势力范围,从此销声匿迹,你可知他下落。”

“不知。”

城主没心没肺地回了句,又往嘴里扔了瓣桔子。

贤皇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,略显疲累,“其实这次国相谋逆能解,实是让内线之人换走了国相企图混入宫中的宝箱,那批宝箱上报时说是陪嫁之物,其实装的是私自混入京中的武器。”

“就这么简单?”

“还有此番一改送嫁妆和妆奁之人由内务府款待的旧例,全部更为皇宴,国相下设座,严加监控。另外殿前司和皇城司配合,调畿辅兵力严守,一旦发生情况立刻内外夹而攻之。”

“嗯,完美无缺的计划,如今入京的夹带兵器都已被收缴,国相这次是赔了儿子又折兵,不过,若是此次国相誓要鱼死网破,你也拦不住他,到时迫于朝臣压力,你照样要治他的罪,你想过?”

“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。”

“贤皇啊贤皇,”城主大摇其头,哀其不争似的重重叹了口气,“你能保国相多久?一年?两年?还是一辈子?我看那个毛头小子都比你头脑清醒。”

“你是说无梦生?”

“还能有谁,他至少知道国相必无胜算,还知道现在就要为国相谋个事发后的后路,你呢?只是这么一味欲盖弥彰,放任国相一路错下去,之后只会变得比现在更加难以收场。”

语毕,房间里一阵死寂,贤皇也没说话,城主也就懒得再跟他争辩下去,只是独自喝茶吃点心,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,贤皇突然开口道,“令郎呢?”

城主咔地一下咬到了牙,十分不爽地回他,“不要问我那俩狗崽子死去哪儿了。”

“那俩孩子要是狗崽子的话——”贤皇转头看向城主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
“……”城主一顿,然后咬牙切齿道,“我一定要把你写成暴君!一定!”

 

国相冰霜满面地回到相府之时已是夜半三更,刚落轿府门,便自行甩了帘子,大步流星地走到会客的正厅。跟在他身后的天踦爵笑眯眯地屏退被吓得噤若寒蝉的众人,转身独自面对仿若随时都会火山爆发的国相。

但见国相在房中快步踱了几个来回,神色虽然依旧冰冷,但此刻多少放得和缓了些,随着急促的步调愈发缓慢,国相皱着眉,转而看着天踦爵,冷声问道。

“无梦生和太子,可有私交?”

天踦爵保持着一贯和蔼可亲的笑容,摇了摇头,却未置可否。

国相的眸色暗了暗,看似接受了天踦爵这个说法一般,缓缓在正位的太师椅中坐下。

不过天踦爵看得清楚,国相落座的瞬间,紫檀太师椅的扶手上裂出一道细纹,分明是被落座之人掌下用劲震出来的。

“我可不这么认为。”

突兀而来的阴仄仄之声惊得天踦爵猛然回头,阴冷阵阵,就好似身后突然被人换成了冰雕雪凿的墙壁。

“是你。”一贯微微含笑的天踦爵难得有些嫌恶地看着来人。

但来人也丝毫不介意,只是继续用时老时少的怪腔怪调对着国相道,“前几天,我听人说小姐被带出绣楼,夜游了一圈皇城呢。”

“天踦爵,可有此事。”

看着国相猛然望过来的视线,天踦爵不着痕迹地颤了下,再次摇了摇头。

“公子不知也罢,因为那日带小姐出绣楼之人并不是公子啊,不过说不定小姐对太子早就芳心暗许,两人正是郎情妾意。”

关于无梦生性别一事,除了天踦爵和国相以及无梦生自己,再排除无梦生告诉了鷇音子之外,他人应是无从知晓的。

天踦爵的瞳孔缩了缩,望向谬思童,等他吊足了胃口继续开口。

“不过,除夕之夜,举国欢腾,一片祥和平静,不知国相可还有何高见呢?”

越来越听不懂谬思童话里藏着什么明堂,天踦爵只觉坐在太师椅中的国相身子僵了一下,虽是没说话,但神色越发颓然,竟是感觉一瞬衰老了许多。

谬思童得意更甚,上前了一步续道,“贤皇必是已经发现了你的动作,扣了无梦生在宫中,无非是作一个人质,以备将来若是你们再有何动作,到时首当其冲的也许并不是你们——”

天踦爵往后一退,手杖一时没有跟上,竟是顿了一步险些仰倒,但他旋即稳住心神,直对上谬思童看过来的小人得志的视线,掷地有声地道,“贤皇若是想牵制我们,大可直接动手不是么。”

“哦,这看来国相公子尚无大局概念呐,本朝官制,是立副相与国相相制衡,但如今副相一位,自上一任副相辞别后便再无继任,”谬思童怪笑了两声,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国相,“加之国相后来的苦心经营,现如今,当朝国相的权势,在朝中岂是堪可呼风唤雨的程度而已?”

古人云,为官三忌,最忌不过权大欺主。

若是这般说来,贤皇和鷇音子明知无梦生是男子还如此坦然接受,那将计就计扣了无梦生在宫中为人质,就也都说得过去了。

如同大国之间权利制衡的牺牲品,质子一般的作用。

天踦爵身形微晃,转而看向国相,想听自己父亲的亲口解释。

但见国相沉默良久,闭了眸又缓缓睁开,却并不看向自己的儿子,只是开启略微干涸的唇,沙哑的嗓音些微颤抖,说出的话,却是极为强势的命令语气——

“去将无梦生带回来!”

国相说罢,起身穿过二人离开正厅,袖风劲扫之下,身后太师椅竟蓦然粉碎坍塌,一片尘飞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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